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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 似梦

发表时间: 2024-05-04

公共汽车顺着柏油山道徐徐驰下山坡。

开车的身后站着个人,抱了一大捆玫瑰花。

人倚在窗口,那枝枝丫丫的玫瑰花瓣便伸到后面一个玻璃窗外,红成一片。

后面一个座位上坐着冷晚,一个二十上下的男孩。

他那窄窄的肩膀和细长的脖子,似乎是十六七岁未完全发育的样子,他穿了一件灰色夹克外套,捧着一叠书,侧着身子坐着,头抵在玻璃窗上,蒙古型的鹅蛋脸,淡眉毛,桃花眼,衬以后面粉霞缎般的花光,很有几分女性美。

唯有他的鼻子过分高了些,与那纤柔的脸庞犯了冲。

他嘴里啣着一张桃纸车票,人仿佛是盹着了。

车缓缓停住了,他睁眼一看,上来了一个同学,段教授的儿子段余恩。

他皱起眉。

他顶恨在公共汽车上碰见熟人,因为车子轰隆轰隆开着,他实在没办法听见他们说话。

他的耳朵有点聋,是他父亲给打的。

余恩大约刚洗了头发,没怎的干,发尾首首外翘着,英俊的脸晒成了赤金色,眉眼浓秀,个子很高。

他一上车就笑着向他点了个头,向这边走了过来,在他身边的容位坐下,问道:“回家去么?”

冷晚把脸凑到他跟前方才听清楚了,答道:“嗯。”

买票的过来要钱,冷晚把手伸到口袋里去掏皮夹子。

余恩问:“这学期你选了什么课?”

冷晚道“与以往没差多少,没有变动。”

余恩笑道:“我父亲的文史学你还念么?”

冷晚点点头。

余恩接着说:“你知道吗?

我也选了这一课。”

冷晚诧异道:“你打算做你父亲的学生?”

他扑哧一笑说:“可不是,先前我也觉得太无趣,他弄不惯有个儿子在那儿随堂听讲,许是怕窘。

他在家里和我们玩笑惯了,上了堂,我倚负着是家里人对他问长问短,他又板不起脸来。

结果只好我赌神罚咒,'上他的课,无论有何疑难的地方,绝不开口。

'他才答应下来。”

冷晚叹了一口气,“段教授人是好的……怎么,他做先生不好吗?”

冷晚有些愁容,“你看看我的成绩单,就知道他不喜欢我。”

“哪里来的话?

他对你严,是因为你是外滩来的,国文程度比港城的学生高。

他常夸你来着,说你只是不大上进。”

冷晚掉过头去不言语,把脸贴在玻璃窗上。

他不能老是凑在他跟前,用全副精神听他说话。

也是因为他认准了压心底的误会,不用别人瞧,说闲话的不少了,就因为段余恩总是找他。

在学校里,谁都不理他,他自觉不得人心,越发避着人,可他躲不了段余恩。

余恩——他只懂他的存心,虽然他只在越江大学读了半年书,却己在校草队里有了相当的地位。

凭什么他愿意和他接近?

他斜着眼向他一瞟,一件朴素的纯黑背心,将他厚实的胸脯与结实的臂膀塑成了石膏像。

他重新别过头去,把额角在玻璃窗上揉擦着。

他不爱看见女孩子,尤其是健全美丽的女孩子,因为她们总是对自己分外不满意。

而优秀帅气的男孩子,他害怕遇见,因为他们一出现,所有的光都集在了他们身上,他只得独自在阴影里打转。

有时侯真的认为一切美好的事物不为他出现,也不与他相干。

余恩又开口了。

他摆着眉毛勉强笑道:“对不起,没听清。”

余恩盯着他拔高音量又说了一遍,说到一半他又听不仔细了,幸而他沉默惯了,得不到答复,也恬然不以为怪。

末一句他凑巧听懂了。

他低下头,只管把那件背心往下扯,扯下去又缩上来了。

余恩微笑着道:“前天我告诉你的关于阿金写给我的那封信,请你忘记它罢。

只当我没有说过。”

冷晚道:“为什么?”

“为什么?

很明显的,我不该把这种事告诉人。

我好像是孩子气了,无法咽下去某些话。”

冷晚把身体往前探着,两肘支在膝盖上,只是笑。

余恩也跟着他向前俯着一点,郑重地问道:“冷晚,你没有误会我的话罢?

我绝不是为了夸耀什么,有些事闷在心中太难受,我想与你说。

像阿金,我拒绝了他,也就失去了一个那样的朋友,我爱和他做朋友,或是其他人也是一样的,我们年纪还小,谈不到别的问题。”

隔了一会,他又问道:“冷晚,你嫌烦吗?”

冷晚摇摇头,只是偶尔想余恩像小孩子一样,一串话炮雨连珠没完没了。

“我不知道为什么,一些琐事我谁也不说,除了你。”

“我也不懂为什么。”

冷晚道。

余恩道:“我想我把你当作那种小女朋友了。”

冷晚酸酸地笑了一声:“是吗?

你的小女朋友也多的很,怎么单拣中了我?”

“因为只有你能够守秘密。”

冷晚倒抽了一口冷气,“是的,因为我没有朋友,没有人可以告诉。”

“你又误会了我的意思!”

余恩忙道:“好吧,我从来没有小女朋友,我只是愿意……”两人半晌都没有做声,余恩浅叹了口气,“我说错了话,可是,冷晚,你为什么不试着交几个朋友?

玩儿的时候,读书的时候,也有个伴。

你为什么不邀我们去你家打羽毛球?

我知道你们家里有个球场。”

冷晚突然清浅一笑,“我们的羽毛球场,很少有机会腾出来打球。

多半晒满了衣裳,天暖的时候他们在那里煮鸦片烟。”

余恩顿住了嘴,一口气不上不下,再也无法说下去。

冷晚回过头去向窗外。

那公共汽车猛地转了个弯,人手里的玫瑰花受了震,簌簌乱飞,冷晚在看向余恩时,不禁咦了一声道:“你怎么了……”余恩好似瞪了他一眼,“我怎么了?

我从小到大还没这么为了求全过谁。”

冷晚疑惑余恩的情绪,好似一个充满怨怼的小姑娘。

然而他终于“凄哽”地质问他:“你总觉得我犯了法,仿佛我没有权利自在。

其实,我快乐,也不碍着你什么。”

冷晚取过他手里的书,把塑料膜上的灰尘擦擦,道:“这是段教授新编的讲义么?

我还没有买呢,你想可笑么?

我跟他念了半年书,还不知道他的名字。”

余恩道:“我喜欢他的名字,我与他说过,那名字比他人好看。”

冷晚在书面上找到了,读出来:“段容屿……”他把书搁了下来,偏头想了想,又拿来念了一遍道:“段容屿……”他有点犹疑,仿佛不识那几个字。

余恩问:“这名字取得不好吗?”

“好,怎么不好?”

冷晚笑起来眼里有揉碎的星光,“都知道你有个好父亲,什么都好,就是把你惯坏了!”

余恩轻轻地啐了一声,站起身道:“我该下去了,再见了。”

他走了。

冷晚把头靠在窗上,又仿佛盹了似的。

前面站的抱着玫瑰花的人也下去了,窗外少了玫瑰花,只剩下灰色的街。

他的脸换了一副背景,也似乎是黄了,暗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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